第一章 沧浪之水濯我足(1 / 2)

犹龙引 大悟道人二号机 12928 字 2023-05-18

东晋太元年间,吴郡海边的渔村,上元刚过。

在刺眼的冬阳下,一个又瘦又高,但细看还有些稚嫩的身影,告别了守在门前的母亲,拖着渔网一步步向东海走去……

在阳光下,瘦高身影的全貌也逐渐清晰起来:这是一个约十六七岁的少年,身穿的只是粗布短衣,和他已超过八尺的身高相比,多少有些不甚协调,而且也难以抵御冬日的清冷,他高大的身体看上去相当单薄,踩在一路的沙地上声响也空洞。少年脸略呈方形,相貌普通,面色黝黑,嘴唇很厚,一双大眼睛白多黑少,看着十分精干,有些发卷的头发堆在头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唇下的一颗明显黑痣。

少年离家后没走多远,眼前一位须发皓然的老者就挡住了他的去路,可是他之前从未见过这老者,心里顿觉得有些唐突。

“后生,今日海上将会有不寻常之事发生,还是不要贸然下海为好!”这老者虽然装束外形极其普通,但话音洪亮,中气十足,与年龄和外形极不匹配。

“前辈,家父去世后我就开始捕鱼贴补家母,之前几天我都所得甚少,今天如果就此返回家母该会很伤心的,而且我在这一带捕鱼也有四五年了,要说经验也积累了一些。”少年对老人很不满。

“后生,如果你执意下海,我也不说什么,只要你对后面的选择,都能问心无悔就可!”老人见少年心切,也不再拦阻他了,少年得以拖着渔网,继续向大海的方向走去。

正月时节的吴地,并没有北国那“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盛景,虽然气温看似温和了许多,但浓重的湿气更给人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由于雪很难留存而草又大多干枯,因而野地完全是一片枯黄,上面又往往有着发灰的厚霜,树也多是悬着一层干瘪的黄叶,景色颇为肃杀。加上冬阳的光芒又格外强,更使少年感到心烦。

这少年名为顾佑,是吴郡本地人,他本并不是农家出身,祖先据说可以追溯到孙吴政权的丞相顾雍,父亲也曾经在朝中做过御史,但是在顾佑十岁左右时候已经去世了,因而他家道中落。总的来说,他的家境要比真正的乡野农家要好一些,因而也受过不错的教育,在父亲在世的时候他的父亲手把手地为他完成了识字的启蒙教育,后来甚至上了官学不过父亲去世后他的家庭日益困难,母亲带着顾佑搬回老家,他自己也无奈辍学,随着年龄的增长,作为长子的他必须开始自食其力贴补家用,因而他不得不告别学堂,为了自己和母亲的生计奔波。少年的体力自然要比成人弱一些,所以顾佑也极少像真正农人一样种地,更多是靠着捕鱼和采草药来赡养母亲。他的母亲是大家闺秀出身,相貌柔美,精于刺绣,也能靠贩卖绣品再获得一些钱粮,但是顾佑之下还有两个弟弟顾佐和顾仲,母子本来不丰厚的收入只能勉强维持一家四口的温饱。

由于父母的缘故,顾佑很早就开始识字读书,无论儒道经书都小有涉猎,颇有几分才学,较之那些不仅目不识丁而且被世家大族牢牢控制的普通农家子弟可谓幸运多了。他的名字总共有二十八画,母亲有时称他为“廿八郎”,甚至他的一些友伴也这么称呼他,当然他还不曾想到这个称呼会因为他未来的妻子而备受瞩目。

顾佑告别老人后,又赶路三四刻,方停住脚步,在他的面前就是一望无际的东海了。冬日的东海呈现的是阴寒的铁灰色,水十分浑浊,难以窥见倒影或者湖底,在浅涂之处生着一片片芦苇,已经凋落的苍白芦花垂于芦苇杆头,有的更是已经被北风所吹倒,显得十分狼藉。他沿着海岸前行,寻到自己往日系船之处,解开缆绳,一手持篙一手提网,跨步上船,那小舟便向东海深处滑去。

顾佑身形瘦高,立在那阔不过三尺,高只有尺余的小舟上,小舟也是一晃一晃,随时有水落入船内。在一旁之人的眼里,定是十分惊险的,然而顾佑却显得神情悠闲,他把渔网夹在右臂腋下,双手握着竹篙、插入水中,向后一拨,小舟就顺着他划行的方向前进,在深黛的海水中画出了一道箭形的波纹。

顾佑虽说不过十六岁年纪,但他也有着四五年打渔经历,所以多少积累了一些关于捕鱼、行船、水文等方面的经验,虽然远谈不上经验丰富,但也足以让他避开大部分险境了。在刚刚划船远去的时候,他也是自信满满,但这种自信也将随着自己离岸距离的拉大而逐渐淡化……

这个时节其实已经不大好捕鱼,江南冬季阴湿,又加上打鱼者必然是行于水上,所以手极易冻伤,伤口红肿溃烂、血流不止,处理不及时甚至可能发黑生疽,所以渔人多苦寒冬。在寒季海鱼也大都不在上浮,而是在底处栖息,远没有春秋两季大小鱼群纷纷上浮的好事了。打鱼不过数年的顾佑,他的手也已经是伤痕处处,皱纹遍及,看着甚至不比他母亲的手好多少了。迎着令人不适的北风,望着水禽也难得一见的东海,顾佑不禁回想起了仲秋时那种几乎可以用瓢舀鱼的盛景。向出发的方向回首,海岸已经几乎消失在地平线下,倒是从同一方向射来的冬阳能带来些许暖意。

顾佑依着直觉在东海上缓缓划行,他需要寻找到一处游鱼比较密集的地方下网,这很依赖经验,一不小心就会是大海捞针的结局,在冬天更是几乎有几分赌博的意味了。

约划了二三刻钟后,顾佑终于觅到一处似乎鱼较多的地方,他把竹篙在船上放倒,随后去提渔网。顾佑本来身子高大重心高,又只能在狭小的扁舟上活动,当他屈膝弯腰时候小船也猛地摇晃起来,把他震得够呛,好几次都蹲不下去,蹲下了又没抓着渔网。当他左手抓着渔网时,为了保持平衡就下意识把抓着渔网的手猛然向外一扬,渔网被抛入海水中,他自己也恢复了平衡。

一串鱼游了过来,数量约有三十多条,并不算少,但是这鱼的质量太差,个头极小,鱼鳞又硬,根本不足以烹调,顾佑只得割爱,放任鱼从网侧游过。

接下来顾佑把渔网放得更深一些,同时尝试着四处划划,争取捞到栖息于海地的带鱼等大鱼。折腾一个时辰后,终于有十几条品质尚可的黄鱼被落入网内,顾佑随即收网,总算是有所斩获。在此期间还有一只不识相的鸭子飞入船中,被顾佑拧断了脖子。

时间到了中午,这个时候,原本白云稀疏,冬阳明亮的天空发生了奇怪的异变。先是天光骤然暗了下来,不知从哪里飘来的云遮住了太阳,之后原本浅灰色的云层也逐渐变成了墨色,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天就已经黑的和午夜差不多了,自己甚至看不清船周围有何物事了。

顾佑感觉十分担心,自己离海岸已经很远,如果不返航必然凶多吉少,但是如果带着只有不到二十条鱼和一只鸭子的收获返航,又心有不甘。当然自己在冬季捞鱼也不乏整天颗粒无收的时候,比如上一天就是如此,还遭到了母亲的训斥。反复思忖后,顾佑迟疑地调转了划水的方向,向自己出发的地方驶去。以这个时候的昏暗情形,他即使返航也将慢上不少……

黑雾弥漫,朔风不断,整个湖上都已经难以视物,天上无日月无群星,这白昼似乎比黑夜更让人痛苦。隐隐约约间,顾佑听见了吟诗声“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凭着自己相当不错的古诗文积累,他应和道“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那个声音中气十足,浑厚沉稳。虽然看不到十步以外的景象,但对于年少耳朵灵活的顾佑来说,寻找到吟诗者的方位所在也并不困难,奇怪的是这声音竟跟上午的老者很相似。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苍老的声音再度传来,看来他们二人要以《离骚》的诗句对个不肯罢休了。根据第二次对诗的结果,他已经可以把吟诗者此时所处的方位和距离估算的八九不离十了!这个人现时所处的位置是正北的方向,离他大概一二里距离。

顾佑把船头稍稍调整,竹篙往侧方慢慢划动,他的方向也在一点点地调整,最后整个转了九十度。沿着新的方向接近那个老者,顾佑很平静地对着“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当老人的回诗传来时,他推断出老者似乎也在自己的方向上接近他。

两人就这样在茫茫黑雾中前进,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他们不但目不能视物,而且要跟时时存在的狂风骇浪斗争,老者的情况顾佑不得而知,但是他自己显然已经没有任何精力跟老者以诗相和了。所以那老者似乎也在一句句自顾自地吟诗,而并不在意顾佑的反应。

小船颠簸不断,顾佑也被弄得晕船,上吐下泻,脚下小船甚至被风浪往回推,但现在他终于隐隐约约看到了那个老者的身影,他手中提着一根竹篙,但是没带渔网,也不像是在撑船,黑暗中只能看见老者格外显著的白胡子,看不清其全貌。此时老者正在吟诵“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名句,顾佑不顾脚下不稳,情不自禁与老者一同唱道。

“吾将上下而求索,好句子!”老人停止了照本宣科的诵诗,拿着竹篙轻轻敲了一下说道。

“您不会就是是我在早上遇到的那位前辈吧?”顾佑问老者。

“正是,老夫大名邵逸,乃东海上人也!”

“晚辈姓顾名佑,是吴郡人。”顾佑见老人自报姓名,也报出了自己的姓名。

“顾佑……”当老人听到顾佑报出姓名后,似乎反而陷入沉思,半晌才又向顾佑发问:

“顾佑,你能否对今后的一切选择,都问心无悔?”老者的声音变得前所未有地严厉。

面对老人的严厉,顾佑也犹豫了几分,最终还是略带迟疑地向老人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这名为“邵逸”的老人听到顾佑的回答后,就不再作声。顾佑在一片黑暗中只看到老人的白胡须越升越高,知道他必定是腾空而起了,再加上老人“东海上人”的自称,一切都在向顾佑证明,这老人必然不同凡响。在他重新回过神的时候,脚底却有一阵刺骨的凉意传来。

原来,早在顾佑划船靠近老者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下雨了,而当老者腾空离去的时候,天上的雨更是倾盆而下,这在正常年份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这样被顾佑迎头赶上了。雨哗哗地打进船里,与船漏水几乎无异,同时顾佑身侧的波浪也越发汹涌,一个浪头就几乎达到他腰的高度,这冬季的冷雨和海里的冷水都寒意逼人,在顾佑忙着跟老人对话的时候水已经淹没了他的脚。

更大的麻烦随之接踵而来,一道一人高低的大浪向顾佑的小船迎面劈来,已经积满水的小船很快被吞没了,而顾佑则趔趄着跌入海里!

顾佑水性不错,落入水中后便凭着直觉挣扎着向海岸的方向游去。似乎发狂一般的海浪要把他彻底吞没,顾佑竭力摆动双臂,勉强让自己的头继续露在水面上。但是他衣着单薄,根本不足以抵挡海水的寒意,没多久,那种方才只出现在脚上的刺骨感觉就蔓延到全身,顾佑觉得自己嘴唇青紫,全身无力,胸口也有心慌的感觉,热量不住地从身上流失,游动的速度也开始慢了下来。无论是淹死还是冻死,难道就要丧身于海中了吗?绝望的他不由得自忖。

也就在顾佑全身脱力,行将被寒冷的海浪吞噬的时候,一大滴呈翠绿色,还闪着金光的晶莹液体随着雨水从天而降,落到顾佑身旁。因失温意识已经有些模糊的顾佑只看到眼前有一滴金光闪烁,同其他雨滴截然不同的“雨滴”向着自己头顶掉落,凭直觉觉得这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了。他挣扎着最后一丝力气仰起头张开嘴,那滴翠绿色液体也就落进了顾佑口中。

顾佑一吞下那滴“雨滴”,就觉得一股灼热从喉部生发,瞬间这股热意就流遍了全身,带来火燎火烤一般的感觉,剧烈的刺痛让顾佑在水中奋力挣扎,不经意间发现原本被冻得麻木的身体重新恢复了知觉和力气,而且原本寒冷刺骨的海水,此时甚至变得略微有些温和,虽然不知是他变得不怕冷还是周围的海水被神秘液体加热了,但他至少暂时不会再冻死在海里了。顾佑略感窃喜,但没等他反应过来,便有两三人高的大浪从他身后打来,顾佑挣扎不得被浪高高托起,来到高处的顾佑也凑巧看到了天空中的诡异一幕:

此时虽然整个天空都被黑云笼罩的如同午夜,但空中也有一条璀璨的金色光弧从遥远东方向西蜿蜒划过,光弧所到之处周围一二里的乌云都被渲染成了金色。伴随着光弧的逐渐接近,一阵阵犹如裂帛的尖锐啸叫也传入顾佑耳中。那光弧到达顾佑头顶时已是明亮得可与满月同辉,借此他甚至隐约能看见远处的海岸线。顾佑看不清金光里笼罩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过眼前明亮的金色飞行物和大概是从飞行物当中传来的啸叫声也足以让他感觉毛骨悚然了。

“这一定是龙吧,我竟然看到龙了!”忐忑的顾佑在心中这样暗暗想着。虽然作为一个生长在海滨的孩子,自小顾佑就听长辈讲过龙的故事,稍长后阅读各种典籍,也读过对龙的各种记载,无论是“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还是“飞龙在天”、“亢龙有悔”,龙都是那么神秘和不可接近,可谓是“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对于世间众人,只有黄帝这样的圣君会“驭龙升天”,“其犹龙邪”的则是老子那样的世外高人,而今日他这样一个凡夫俗子竟然得以近距离目睹一条龙呼风唤雨,震撼之余顾佑甚至不由得思忖……也许自己其实并不是那么“凡人”呢?

从绝望变为振奋的顾佑大受启发:方才自己行将力竭时吞下的神奇绿色液体定然是龙血,一滴龙血就能让他不畏海水的寒冷,如果吞下更多的龙血,是不是还会让他获得更多神奇的本事呢?一想到此,顾佑就提起全身的气力朝着龙远去的方向——也是去岸边的方向——游去。

随着那条龙的逐渐远去,风浪也果然稍稍小了一些,那种几人高的大浪不再出现,同时原本的倾盆暴雨也减弱了不少。但海面仍然难称平静,冰凉的海水时不时向顾佑脸上拍来。他呛了几次水,难以忍受的咸涩味直冲头脑深处,胃里也被海水刺激得感到恶心,头发更是被海浪和雨水弄得彻底不成型,身上所穿的麻布衣服也早就被海水浸透,海水中的盐分像蚂蟥一样粘在他身上让他全身发痒,以至于不由得在水中想打滚,这倒是几次减弱了他下沉的幅度。好在此时阵阵东风刮起,推动着海浪涌向岸边,喝下龙血的顾佑早已不再畏惧海水的严寒,得以顺风顺水地前进。当他感到口渴时偶尔还会仰头喝几口雨水,此刻那原本味道寡淡的雨水同海水比起来也是如此甘甜。

龙血的效应终究是有限的,当顾佑游了近一个时辰后,那种刚落水之时的寒冷感重新找上了他,麻木的感觉从泡在水下的双脚传来,接着逐渐蔓延到小腿、大腿、腰……甚至连左腿被不知是礁石还是什么鱼弄伤都感觉不到,心慌气短的感觉也再一次袭来,而这时海岸还笼罩在一团漆黑之中,连距离都无法准确估计,顾佑又开始担心自己是否会葬身大海。

在顾佑再度不支的时候,他又看到几道熟悉的金光从天而降,那条龙此刻已经飞远,只剩下东风带来的最后一点龙血,曾经被海上的气流托举片刻,如今落到顾佑身旁。最初几滴龙血都掉落在离顾佑有一些距离的地方,他无缘享用,不过经过了上一次吞下龙血的事情,顾佑的求生欲也远胜以往,当最后一滴金色光泽凭空掉落时,顾佑抡起胳膊一把接过龙血,在他的头沉入海水之前一瞬把龙血一饮而尽。

饮下龙血后的顾佑全身都没入水中,靠着闭息屏气维持暂时不被淹死。和上一次在意识都有些模糊的时候吞下龙血不同,这第二滴龙血是在他神志清楚,身体也有余力情况下饮下的,所以龙血那直燎肠胃的极度辛辣也只能由他一人默默承受,同时锥心的刺痛也从渐渐恢复知觉的左腿上传来,那是海水刺激伤口的感觉,为了不呛下海水,顾佑咬紧牙关,默默承受着这一切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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