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胡尘已遍雁关里(1 / 2)

犹龙引 大悟道人二号机 11859 字 2023-05-18

张亚子腰挂白虹剑,骑着一匹青马,在冬末之时的晋南大地上一路飞驰。这里气候与江东相比已嫌干旱,更兼身处冬季,所以路上的尘土也随着张亚子的前进而一路飞扬,好在一途几无过往之人,这些尘土还不至于招致众怒。

这张亚子出身蜀地梓潼,本是王羲之的大弟子,年岁只比乃师稍小几岁,天资亦相当出众,只用了十余年就高居灵宝派巽宫方丈之高位。他极爱剑以至于被称为“剑痴”,却因此性格越发锋芒毕露,王羲之爱其才但是责其锐,希望其能控制自己情绪,否则有自噬的风险。张亚子屡劝不听,与恩师频频争吵,最后在几年前张亚子一怒之下趁夜而遁,也成了道门内外纷纷猜测的源头。王羲之虽然把张亚子革出山门,但对他的离去也一度相当痛心,由于许久不闻张亚子踪迹,慢慢这种痛心之情也淡了。

张亚子没有再回到灵宝派,而是仗着他一把白虹剑浪迹于五湖四海,从此行踪飘忽不定,从荆州的水田到交州的丛林,再到宁州的雪山都留下过他的足迹。当他对地处南方的东晋山水已经有些厌倦时,他更是自襄阳、南阳大胆越过山口,进入被朝廷忽略已久的北方。他时而御剑,时而也和凡人一样骑马,先是抵达了中岳嵩山,登临周公测影、确定天下之中之处,继而踏足已十分破败的故都洛阳,渡过黄河后又至号称“第一洞天”的王屋山,拜谒宫观后便隐居于此几乎一整年。离开王屋山后他进一步北游,拜谒有“中镇”之称的霍太山,而此时已近秋季。在草木萧索后他也离开了霍太山,在汾河流经的晋南谷地四处游荡。

此时的北方已经是各路胡族恣肆纵横的跑马场,先是匈奴人刘渊称帝于平阳建立汉国,后有羯族石勒在襄国建立前赵。近日氐族的前秦发迹于关中,在霸主苻坚上位以来励精图治,选用贤能,在数年之前攻灭了位于关东由鲜卑人建立的前燕,独大之势已成,并隐隐有尽扫六合,廓清海内的迹象。只有偏处河西一隅的前凉政权尚在苟延残喘,但前凉土地狭小瘠薄,又是胡汉杂居,面对前秦大军仍然不吝以卵击石。

由于中原战乱不休,各处豪强为自保纷纷在险要之地兴建坞壁,聚族而居,有的如河东薛氏,在汾河谷地所营造的坞壁地跨数县,荫庇流民多达数万户,此前虽前赵、后赵、前燕等各路胡族政权争战不断,但薛氏家族竟硬是在汾河和吕梁山之间的弹丸之地中岿然不动。如今前秦扫灭前燕,在所有外人看来薛氏的坞壁已然是危如累卵,也许只有薛氏自己还对坚守保有信心。

张亚子忙着赶路,并没有注意头上天空已经黑了下来,在夜色里失去方向的青马越走越慢,最终停了下来。此时初更已尽,又不巧正值朔日,星辰稀疏的天空黑得如炭一般。张亚子虽然是修仙之人,体力不比凡夫俗子,但一连多日无休止的奔波仍使得他极为疲惫,此时他亟需找到一处供他休整落脚之处,而不问户主是胡是汉了。

张亚子下马张望,忽然发现东南方向有一抹火光泛起,知道这里必是有人烟之地,而且从火光亮度来看同自己距离也并不远。欣喜的张亚子把青马拴在路边树上,循着火光走去,不到一刻他就看到一个举着火把的人,眼前也不那么黑暗了。接下来三三两两手持火把的人陆续走进张亚子视线,从装扮上看他们大约是某个豪强的家丁。火光中可以看到家丁身后有一块巨大的黑影若隐若现,虽然夜色之下他很难看清楚建筑的轮廓,但从眼见家丁的数量来看,他们把守的想必是一处相当有规模的坞壁。

“贫道乃蜀人张亚子,曾学道于灵宝派,现今云游四海。”张亚子迎着人流,向家丁开口道。

巡逻家丁开口了,而令张亚子极为欣喜的是,这些家丁说的竟然是他最熟稔的蜀地乡音:“我们家主为薛氏,其先世从蜀中迁来,居于河东汾阴已历两世。”

“甚幸,甚幸!”张亚子微微点头,声音已是中气不足,但他拒绝两边家丁的搀扶,一个人向大门踱去。

“现今是何世?”张亚子小声问家丁。

“大晋建兴六十五年。”他们回答道。

“现时晋室早已改元太元了,几十年前愍帝被害后,又有元帝在江左定鼎,传至今日已历九主。”张亚子纠正着,不过那些家丁对此看上去表情茫然。

“坞主到——”这时一阵喧闹声传入张亚子耳中。

张亚子循声望向门口,一个一身锦衣的中年人在随从簇拥下守在大门口,据家丁介绍,那人就是堡主薛陶。不等张亚子行礼,薛陶已经迈出大门,向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道人深深一揖。张亚子还礼后,薛陶就极为热情地拉着他一同进入堂屋。

“听闻先生道法高深,又是出自灵宝派,今晚有幸驾临敝坞,我等对先生已是久仰。”二人刚就坐,薛陶就对张亚子笑着说道。

“过奖了。”张亚子淡然回答。

“现今氐秦势大,各国俱不能敌,先后被灭,我等在汾阴的坞壁也是危如累卵。如今先生已至,希望能助一臂之力。”

张亚子闻言沉吟,神色看起来似乎有些犹豫,片刻后他点点头。薛陶见状大喜道:“蒙先生相助,敝坞犹可固守!”

侍从为张亚子端来干肉,这些干肉口味咸涩,质感坚硬,但多日不曾进食的张亚子还是狼吞虎咽把盘里的肉一扫而光。虽然在畜牧业较盛的北方比江南能吃到更多肉食,但对于汾阴坞壁这样荫庇大量流民,又和前秦关系紧张的地方来讲,肉类仍然是比较难得的食物。在冬春之际青黄不接的时候眼前的干肉已经是佳肴,大部分寓居于坞壁的流民此时只能以黍子煮成的稀粥果腹。

“天色不早了,先生请休息吧。”见张亚子用餐完毕,薛陶劝他道,随之有侍从把张亚子扶起,带他去客房就寝。

第二天,张亚子方一醒来就听到门外不住的喧哗声,他披衣提剑奔出卧房,就看到不少肩扛兵器的家丁在庭院里走动。顺着人流一直奔到大门口,薛陶又出现在和昨晚一样的位置,只是这次他身披盔甲,手持长矛,在众多家丁簇拥下骑在马上。

“你等不如尽早归顺天王,天王拥师百万,已并灭多国,对降者也一向以礼相待。你等既降,定会加官授爵的!”一个紫色面皮的将领策马立于门外向薛陶喊话,身后一面黄色旗帜上写着斗大的“秦”字,显然来自前秦。

“昔永嘉时,刘、石之辈作乱中州,僭号称孤。于是洛都蒙尘,怀、愍遭难,百姓涂炭,此恨一日未尝忘却。贵秦苻氏,与刘、石以至于慕容皆为胡种,并无二样,我等华人断无可能对贵秦北面!”薛陶把铁矛一抖,厉声答道。

“君欲以螳臂当车乎?”听到薛陶呵斥,紫脸秦将神色不屑,显然早有准备。他一摆手,身后兵士纷纷张弓搭箭,上千支闪着银光的利箭指向大门,宛如一片钢铁构成的森林,这阵势即使在远处看来也是相当令人惧怕的。薛陶一侧的家丁也针锋相对地把自己手中武器指向秦军,但家丁终究不是正规军,他们参差不齐的兵器同秦军比起来不吝玩具,根本无法提升气势。

老练的秦将捕捉到故作镇定的薛陶神色当中的一丝丝慌张,他眉毛一扬,扯起嗓子,准备下达放箭的命令,但一个字都没能从他嘴中流出,取而代之的是尖叫和从喉咙喷出的鲜血。受伤的秦将头一歪,从马上落下,秦将两旁的士兵急忙扔掉兵器把他扶起,更远处的秦兵则三三两两向门口射箭,但准头已大不如方才了。

虽然秦兵阵脚已乱,但胜在人多,薛陶一侧的家丁仍不免中箭,同时也不敢冲出去跟秦兵死拼。喧哗一阵子后,一名高大军士起身吼道:“他们没多少人,我来替将军指挥,冲啊!”士兵们闻言又渐渐把阵型组织起来了。

高大军士右手高举长矛,抬起左脚准备向前迈步,他脚还没落地,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也完全不听使唤。四周士兵望向他,竟吓得目瞪口呆,原来他的脑袋被不知从哪来的力量齐刷刷从脖颈上切下,滚落地上。

指挥官连续两次被无影无踪的神秘杀手击杀,剩下的秦军也无心恋战,他们纷纷转头逃离薛氏坞壁,又因为失去统一指挥多有因拥挤踩踏而死伤的,须臾门外原本的人山人海已经所剩无几。薛陶考虑敌强我弱没有主动追击,只是在大部队远离后命家丁把落单或负伤的零星士兵杀死。

尽管惊魂未定,薛陶仍能猜得出斩将退兵的功劳当归于谁,想要找到张亚子表示感谢,但举目四望张亚子竟不知在何处。忽然间,一阵大笑声从上方传入他耳中,薛陶抬头望向堂屋,屋顶上站着一人,披发跣足,手持灵剑,好不威风,不是张亚子还是何人?

“蒙先生相助,我薛氏始免见害于胡秦!”薛陶向张亚子鞠一躬。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扶弱抗强,本是天道也!”张亚子神情自信,目视远方,朗声说道。

“先生再逗留数日可否?”薛陶继续问道。

“薛兄其意甚诚,贫道领了,惜贫道另有大任在身,实难久居。”张亚子话里也有些遗憾。

“祝先生大事有成!”见难以挽留,薛陶和全体家人一同为张亚子送行。张亚子含笑向站在庭院里的众人挥手,放出白虹剑,施仙法令其悬于空中,随后一脚踏上,仙剑很快升到二三十丈之高,向下望去坞壁和众人已是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黄土与青山之中。

张亚子在蜿蜒绵延的群山中徐徐前行,随时调整航向,当他冲出最后一道山口时,岩壁陡然下跌,一条从北向南流的奔流大河出现在脚下。他十分清楚,那就是南渡士人只能在夜夜梦里想起,而他们的子孙更只有从父辈口中听来一点模糊印象的黄河,而今日自己竟得以亲眼望见,更是可谓心潮澎湃。

从空中俯瞰,河水色泽黄浊,唯些许白色夹在其中,那是从上游流来的冰凌。黄河左岸是草木凋零的山峦,右岸是沟壑遍布的黄土塬,总之都是一片肃杀苍凉景色。这和张亚子故乡巴山的山明水秀、四季常青比起来,不吝天壤之别。望着泛黄的河水,张亚子不禁想到了《诗》中的《伐檀》:

坎坎伐檀兮,

置之河之干兮,

河水清且涟猗

……

坎坎伐轮兮,

置之河之漘兮,

河水清且沦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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