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昀就守在门口，那里很潮湿，呼吸的空气不干净，几声咳嗽声响，但还是被那句‘你快走’覆盖。

荆昀在潮湿的地方把烟点燃，其实他不怎么抽烟，不喜欢呛人到难受的味道，现在点支烟，像是在计时。还有多久你可以跑过终点，再作为一个赢家回来看看自己。

荆昀脸上没有表情，烟刚刚开始燃烧，黑暗里增添上一缕薄弱的光。

他是凌含在这里正义的伙伴，也是凌含进入圣师堂用的最趁心的钥匙。

荆昀借着火来照自己的妖刀旧离歌，他已经厌倦了那些机械化的日子，他还有第二把妖刀，遗憾的是没有记得带在身边。旧离歌，荆昀不念旧，那是魏都在民间唱起的一曲，旧离歌，天上弦月满，挽弓照月胆，离歌是悲叹，新日念旧人，作客堂前不扰主人，窗花瘦影，杯里落孤月。他拿微弱的火把手上的旧离歌刀锋两面都照过一遍，荆昀靠着湿漉漉不完整的墙稍微休息几次呼吸。

你回头的时候，我已经是一堆破碎的枯骨了，赢家只有一个，把我当脚下踩踏的基石，你可不要表现出一副同情的姿态。

荆昀听不见往前继续逃跑的脚步声，那个小孩应该跑过了最危险的地方，再继续用力跑，别回头，我拿刀剑替你。

呼吸声渐渐平缓，荆昀扔掉烧完的烟，他扶着旧离歌来支撑自己疲倦的身体。

在你手下我就是最锋利的刀，我就是刀。

荆昀眼瞳重新变成暗红色，旧离歌同时共鸣，他好像回到了生死台上，对面同样握紧刀刃剑芒的家伙叫嚣着说会要了荆昀的这条命。台上黑白，生死无道，荆昀带着两把妖刀，旧离歌，瘦鬼荆棘。

现在一样是他的生死台，整座龙蛇道都是，四面八方都是敌人，长相不正的怪物，手里就不是规矩正宗只是求胜负的刀具，是杀人的刀，流出的血激荡着原始的疯魔。

荆昀听见脚步声踩踏积水，第二支烟在他手里慢悠悠的点燃，荆昀小心的抽了一次，呛人的烟很快被吐出，他皱眉。

瘦鬼荆棘不在身边，偏偏只有旧离歌。魏都民间的一曲在继续唱着，唱着最后几行，惊鸿到安息，已经足够惊艳，退场也是华丽。

算了，今天的旧离歌，我来唱。

荆昀撞向对面，旧离歌劈斩过去，金属声鸣震，对面同样拔刀。

枯月瘦影，乱了乾坤方圆，主上王将，刀剑合奏，竹林听雨落，惊落琼霄。旧人在，缝合一生死。

荆昀一直在做出劈斩动作，偏偏就是劈不开对面的防御。他心上的火已经烧到顶峰，瞳孔间颜色烧灼到赤红。

只是个伶人，喜欢琢磨对面人的心思。剪纸成月画，方寸不离心。

那扇门开了，里面睡着狮子，暂时还没有捕猎的心思。

小心翼翼的踩过积水，脚下冰凉，眼看着寒意在身边旋转。心里的声音被放大，胸前起伏，惊慌肆意，水滴的声音压在心上，阴影在脚下铺开面积。

曜雪斋沐浴在冬日里的初晴下，今日开的一出戏，取了摘星。鹿台祭，王邀约天上神仙作客自家的宫羽楼阁，王妃说，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人间的珠宝金银碧玉已经见的厌烦，不如让王你来亲手摘下天上的启明星，挂在我胸前环绕，天上的星星，胜过人间百里千万繁华。王信了王妃的话，只是要想登天，那拿来登天的梯子就一定是个大工程。王看了看铁铸的鹿台，心里忽然生起一阵悲悯，但又很快消失。

王把太师喊来，用自己的威压让太师听话服从。王妃在角落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发出笑声。

摘星，本就是荒唐，鹿台上的死局已经定局。

神仙来到王的面前，万人之上的王在神仙眼里渺小的像是沙子，打神鞭最后没有落在王身上。凤鸣甘露也没有降落在王头顶。王冠摇摆，最后让王妃摘了。

荆昀入了神，他在看王朝里烽火连天，大戟和刀锋碰撞，每一次都是正义和正义的交锋。王信奉美人至上，别人的劝谏都可以不听，手上的环玉刀到死都护着王妃。年轻的王选择了爱护自己的子民，手上的大戟开山，给自己的子民劈开了生活的一道路。

荆昀继续在花藤椅子上听着摘星，他听到，王朝里起烽火，犯了神仙的怒，反了人间的道义，美人如灾，如火不得留。

曜雪斋主人给荆昀倒茶，她亲自陪着他。

荆昀听的入神也入了景，主人倒在杯盏里的酥春也没有叫醒他。继续在戏里沉浮。荆昀登上鹿台，他也伸手去摘星。

“阳春白雪，赵国的燕子曲，今天唱错了戏曲，本该是三月春序。”主人在荆昀耳边细语，如燕子呢喃。她由着荆昀在自己腿上睡着。

他游走在黑暗里，手上拿着盾与剑。

“真是辛苦的孩子。”她看着台上落幕，才想起自己还穿着睡觉用的烟雨纱织宽叶袖。

风起三月烟霞，铺上一夜苍凉如霜，青苔爬上石阶，拜别了关羽。

夏偃月，今天她穿了过膝的百叶裙，配着只有里面白衬衫一半长的针织衫当了披肩，肩上有蝉翼，落了上一世秋日下的枫霜。偃月是明照，月精无双对，她沿着阅霞寺石阶走下山，关羽在门前，没有送她。

她还是忍不住轻声叹息，守了几世的阅霞寺，花开花落关羽都记得，他把偃月交给了夏偃月，这下就刚好，名字和关羽习惯的刀重叠了。

关羽不是蜀都的大将军，夏偃月只是把他当成了消磨时间的对象，她不谈恋爱，想来关羽也不会在细腻心思面前多做文章。关羽喜欢磨刀，只是借着磨刀也锤打了自己桀骜的心思，他喜欢那种没办法用语言形容的孤独，磨砺出锋芒的刀，他拿酒配着喝，望月是真，心里起伏思绪也是真，不恋爱，磨刀就好了。夏偃月和关羽居然在这里很默契，送给她的刀是关羽喜欢的一件，还有一件，关羽还没有取好名字，看着夏偃月走下山，身影逐渐变小，他心乱了，勉强拿着一件刀锋做着支撑。

关羽关上阅霞寺木门，一起隔离的也有往夏偃月那边靠近的冲动。

临近大夜，山上凝结了深深寒意。关羽往炉子里添柴。火焰温暖着整间屋子，不用关心窗外是否起风，山下的冷暖，关羽总是不关心，不关心，都不看在眼里，关羽心里装着一件刀锋，一件用时间磨砺的刀锋。

夏偃月带着偃月，在山下客栈前留步。

她穿起了呢子大衣，膝盖以下露在风里，还好不算太冷，喝口热汤就可以慢慢取暖。

客栈老板热情，把暖气打开，先煮上了一锅加了青花鱼的汤。

“您这是去见了许久未见的老友，怎么不一起下山，一个人，可和繁华总会擦肩。”老板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汤一点一点沸腾，老板拿来玫瑰花瓣和蜂蜜加了枯山泉的水糅合的蘸料。

“自己瞎琢磨的，味道其实不算差。”老板给夏偃月准备好筷子。

“繁华总是要有人陪着一起去看的，一树花开，想来也是一双对。”老板已经转过身去厨房了，声音还留在空荡荡的大厅。

偃月在她身上背着没有放下，热汤往上升起的水雾让夏偃月视线模糊。

要把世界的角落都翻找一遍，和她一样的人，似乎傻傻的，只对手上拿着的棉花糖感兴趣。

夏偃月手上没有棉花糖，只背着关羽给的刀锋，叫做偃月。

她开始咽下热汤，冰凉夜下一席地，才有了一簇温度。

这一瞬，连呼吸也凝结了。

门后关着怎样的怪物，她无从知晓。

脚步声消融在积水里，涟漪小而静。

考核开始了，她选择了第二扇门。

她不断调整着呼吸。空气中隐隐透露着杀意，这压迫感一点一点笼罩住她，直到她动弹不得丝毫。

她已经杀掉了十几只小妖。她不敢回头，杀掉一只就往前多跑一步。

小妖是被故意投放到这里的，投放者显然别有用意。小妖数量太大，那被杀掉的十几只小妖尸体很快被从后面涌上来的更多的小妖吞没。

她朝前大步跑着，积水不断被踩踏。心跳声在这窄而长的通道里放大。

“让她再多往前走几步，我的箭很快。”身后，有人走出。他手里的弓透着赤红色的光，箭矢锋利，是罕见的尖锥式设计。

“无寂，下手轻点。最后一箭，得让给我才好。”这家伙站在阴暗处，声音低哑。

“第一支箭，先让她失去行动能力吧。”无寂抽出第一支箭矢。

第一箭，断敌手，损其一肢。

无寂眼微眯，箭矢对准了她挥动着的手臂。

无寂呼吸起伏，手上蓄力。

“第二箭，毁敌身，震其心脉。”第一支箭矢离弦，划开了空气。

无寂偏转过头一点点，目光巧妙的避开了那一簇摩擦空气而产生的火花。

她似乎加速了，可箭矢的锋芒已经避无可避。

“第二箭。”无寂面无表情。

两支箭矢如同鹰隼一般，只在刹那就命中了目标。

“兔子，狩猎成功。”无寂身后，这家伙笑声阴森森的。

无寂没有理会他。他不再射出箭矢，他把黄泉鬼弓负在背后。

箭矢洞穿了她的小腿，把她死死钉在了地上。

血流不止，仿佛于鲜红处盛开的白花，孤立，无援。

她几乎要昏死过去。

“骨头，碎了吧。”无寂朝着她倒下的地方一步一步走去。

“无寂，前面两箭你偏离了，第三箭，就让她死。”这家伙走在了无寂前面，手上居然拿着无寂的黄泉鬼弓。

她无法再跑了，手里死死抓着一柄翠玉刀。

无寂眉毛微皱。

黄泉鬼弓是他自己的，让其他人拿着，心里真是不爽。

“喂，枭。”无寂拦下了枭。

枭不解。

“怎么了？”

“把鬼弓给我，你在一边看着。”无寂看了一眼她。

怎么，竟有些熟悉。虽然绝对谈不上朋友。

枭脸上不悦，但又不好发作。

他舔了舔牙。

无寂再一次把鬼弓负好于后背。

“疼吗。”他蹲下身，仔细打量着她。

她不去看向无寂，刀尖就这么直直指着他正脸。

“你是来考核我的人吗？”她心里很慌。

知道考核很难，也知道会受伤。可她的伤，太重了。

无寂对这个女孩忽然起了兴趣。他伸手，撩开几缕快要碰到她眼睛的头发。

“抱歉了，我给你把箭拔了。再给你上药。”

他就要伸手。

“无寂！”枭压不住了。他吼着。

“把弓给我！”枭打断无寂的动作。

她见枭来势汹汹，身体也最大限度的往后挪了三分。

下一秒，她把翠玉刀用力掷向枭。

“你挺拼的呀。”无寂托着腮。他看了一眼她的手。她指尖上缠着一缕用妖力化成的细丝，另一头就系在了刀上。动动手就可以控制刀的方向。

“妈的。”枭骂道。翠玉刀在他侧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他没能躲开这突然的一击。

枭火了，很火。

“无寂，黄泉九箭前八箭在你这，最后一箭，是在我手上！”枭抽出了最后一支箭矢。

“箭无名，九箭有名。第九箭，灭其神，诛其命。最后一箭，浮屠！”枭以妖力化形为弓，箭搭于弓弦之上，箭矢对准了她。

“无寂，这一箭你挡不住。她，死！”枭松开手，箭矢有如百万雷霆之势，直击手无寸铁的她。

她动不了，这支箭矢已经锁定了她。

枭还是忍不住看了看无寂。

无寂眯着眼，他还是托着腮。

“我想起来了，她叫我来的，叫我试试你的本事，说是可以重伤你，但，”无寂忽然极速移动，他挡在了她身前。

“但不能让你死。”话音落地只在毫秒。无寂连续张弓射箭。八支箭一字冲开，硬生生抵制住了那第九箭。

锋芒相对，火花四溅。

第九箭威力着实巨大，前五箭瞬间被击溃瓦解。第六第七箭勉强多扛了一会时间。第八箭箭锋终于对上了第九箭。

空气里一阵嗡鸣。

无寂看着最后两支箭相冲，相对，相消亡。

他叹了口气。

“在下无寂。你的考核结束了。”无寂负好鬼弓。弓弦还存有余劲。

九箭已空。

她本来就要死了，她心跳异常的平静。耳边有微风鼓动，眼前空了，那纯白的花，要枯萎了。

现在，仅在几十秒之间，她在他身后，活下来了。

“无寂！”枭实在想不通。

他的主人，疯了？

第九箭，第一次落空。

无寂看着地上化成齑粉的九支箭。他无感，看着这堆粉末被风吹散。

无寂没有说些什么，或者是本就不想说。

枭看了一眼顶上穹隆。那里被震开了几道裂痕。

天知道无寂，他的主人在想什么。

枭抓了抓拳，而后又松开了。他摇了摇头，为这九支箭而感不值。

“你刚才那招不错，改天教教我。”无寂竟然摸了摸她的头。

“下次，我和你还是敌人。这一次，你的命我放了。”无寂又回到了几十分钟前那副冷漠的面容。

她不知自己是幸运还是其它。她的气息仍是起伏不定。

“不知道在你前面的那个男孩，他的考核人，会不会给他留口气。”无寂朝前张望。

走廊看不见尽头，刚才的箭之余威把小妖都震退了。现在除了不一致的心跳声，再就是稀稀滴水声。

“他，比我狠。”无寂淡淡的说。

枭已经回到了无寂体内。

她扶着石柱微微颤颤的站起。脚下吃力，险些又跪倒在地。

“你姓苏，对吗？”无寂倒是很贴心的扶住她。他脸上表情微妙。

她心里一沉。似乎有什么东西深藏于海底，现在让一柄很锋利的刀刺中了。

她不语，眼神躲闪着。

“你的真名，你把它藏的很好。”无寂扶着她坐下。

她只能顺从。至少现在。

“出去以后，我什么也不会说。你好好养伤。”无寂按了按她的肩。

她已经失去了太多体力和精神力，现在像一株小草，静静的。

无寂脚下出现了一方冥潭，他对着她挥挥手。

“我不会说的。”下一次眨眼的时间，无寂就已经离开了她的视线。

她终于大口呼吸几下。紧绷的精神也终于放松了。

“她的名字里，有一个羽字。”十个字落地无声，再无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