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人长大了,就很少做梦了。
而在鹿泽,人长大了之后,就再也不做梦了。
教令院的贤者说,这是“智慧”的象征,是鹿泽人独有的财富。
哎,反正我现在也不是教令院的学者了,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巡林员。
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如是想道。管他什么智慧不智慧的,我现在都这么惨烈了,也没见我不做梦的智慧起到什么作用。
肢体没有任何感受,只能转转眼珠。不出意外的话,应该马上就要昏迷了。
来的比说的快。
终于听见清亮的鸟啼。已经是下午了,关切的目光和独特的声音。
“你可以动了吗?”
我很快从床上坐起来。
“海希伊德,现在拜托你给我讲讲,你干什么去了?我和塞拉德诺把整片森林都翻过来了才找到你!”
“抱歉,巡林官大人。我遇见了侵蚀森地,作为巡林员,我有责任清除它。”
“你明明知道自己有枯神症,不能接近侵蚀森地。你脑子被蕈吃掉了?”
“……抱歉。”
说我是巡林员,实际上什么都干不了。
亲爱的巡林官大人不让我乱碰东西,也不让我出去巡林。我理解他的好意,但我无法放下这片森林。
我和这片葱茏的大地有着无比的亲密,我不能抛弃它,因为它没有抛弃我。
还有这位居高临下的巡林官大人,其实是我在教令院修学时的学长,生论系的天才兰德里柯。
“总之就是不许去!你是我的下属,还有,你要是死了你爷爷怎么办?还有,你的老师……”
我可能是他这辈子少数敢跟他顶嘴的人。
“我真想不明白,你主修的不是明论吗,非得在森林里找死干什么?”
我闭上眼,等着他离开这个地方。
虽然我被人称为百年难得一遇的明论系天才,但我永远属于森林。我意识到这一点。
教令院的高墙蒙住了我的眼睛……星星和森林都不回应我了。
这是我离开森林离开家的惩罚,于是我又回到森林,想要知道到底忘记了什么,到底丢失了什么。
随着我长大,枯神症越来越严重,教令院最好的医者也束手无策。最长的一次在森林里昏了十三天,我不知道我怎么还活着,最后我被塞拉德诺发现后,就被兰德里柯带回了道响郭。
不管怎么说,虽然兰德里柯说话让人腾腾冒火,但他是个好人。
我知道他没走,郭狐族人的执拗让人难以恭维。
他给我下了禁足令。第二天我被告知不许离开他的木房子,不许进入森林,不许乱碰东西。
“早啊,他这是真的为你好,”塞拉德诺打了个哈欠,“说真的,我没见过他这么关心在他眼里想要找死的人。”
晚上,兰德里柯打开门,我看见他身上有伤,
“你受伤了?”
“你别管。”
“你不告诉我我明天就去森林。”
他直起身,盯着我说:“你拿这个威胁我?”
“你不用管我。”我拿出和导师吵架的气势。
他走到床边,说:“你现在知道森林有多危险了吗?那片侵蚀森地聚集了不少蕈,我们废了很大力气才清除它。”
我伸出手:“药给我。”
他把药放在我手上。
我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他:“胳膊!不然我拿药干什么?身为生论系的学者,你应该明白你自己不可能把药上好,最多就是个急救效果。”
“……懒得跟你吵。”
他把头扭走了。
不仔细看真看不出,这伤口挺深,都能看见白骨了。只是,上面微微泛着的绿光……我眼花了吧。或许是他神拜目的光,没想到神拜目还有这种功效吗?
“喂,害怕吗?”他见我思考,故意这么说。
总是觉得蹊跷……
“你不会又……啊……”
他脉上的伤口突然淌下血,我当机立断用嘴咬合他的伤口。虽然很怪异,但他曾经这么救过我一命,就像那个时候一样,我在枯神症发作时撞到了台子,玻璃仪器划破了静脉,他正好经过,就是用这个方法救下了我。
他很配合地迅速用绷带把伤口包裹,我嘴角流着血,在我尽力擦掉嘴上的血迹之时,他定定瞪着我。
“干什么,又不是我给你整成这样的。”
“不是,你身上……啊,我眼花了。”
“啥意思?”
“没有,眼花了而已。”
“故弄玄虚。”我没想太多,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总之你赶紧把进森林这个想法给我清除,听懂没有!”
“为什么?我乐意找这个死。”
“因为我担心你!听明白了吗?你一次次地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迟早会死的!你应该比我清楚枯神症发作后得不到救助是什么后果!”
枯神症发作后,患者会完全失去意识和对身体的控制能力,需要有人给患者喝大量的水补充水分,目前鹿泽的技术只能起到一定的抑制作用。虽然枯神症发作不会频繁,但每一次发作都是高危,严重的甚至必须接上生体知引擎才能活过发作阶段,发作阶段从半天到一个月不等。
我没理由跟兰德里柯吵,要不是他我真的早就死透了。
“我明天不会去森林,我听你的,不离开这里。”我低头承诺,人不要太忘恩负义,虽然知道自己不得不,必须要回到森林,但他的事够多了,我的确不应该这么任性。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回到森林,明天晚上一定要去看看星星,虽然不确定能不能读出什么,只是抱着一丝试试的希望,想知道为什么自己一定要回到森林。
也算是给兰德里柯一个交代。
他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鼓励与嘉奖。
他一定是去找塞拉德诺了。我从他的床上坐起来,为了能让我得到及时的救助,我一直住在他这里,和他一起吃饭,睡觉。
虽然他说话总是听起来很呛火,但他其实是一个温柔热心的好人。
我无聊观察他墙上的蝴蝶标本,上面的蝴蝶是不断增加的,我找了一圈,发现并没有草露晶蝶的存在。
阅读上面清秀的字迹:“草露晶蝶是忘忧低林地区活动的特产,属于元素生命的一种。十分稀有并且警惕,不亲人。偶尔能碰到但抓不住。
想起来之前在森林里的时候有很多草露晶蝶绕着我飞,有一只飞进了我的包里被熏成了标本,我就一直放在笔记本里没拿出来。
大概在正弦星与月亮呈3度角,东西星线与雾鲸星相交的时候,兰德里柯回来了。
“你在干嘛呢,怎么不睡觉?”
“是……这个我想送给你。”我把草露晶蝶的标本放到他书桌上。
他惊叹:“我天,你是怎么抓到的!”
“作为谢礼吧,以后还得依靠你。”
“算了……谢了,真是帮了大忙。也许你真是属于森林吧,竟然能抓到这小家伙。”
兰德里柯脱下外套,问:“身体没有感觉到异常吧?我看你脸色不好。”
“没。那我睡了啊,你待会轻点上床。明天我准备观星,养精蓄锐。”
“行行行,知道了知道了,不去森林就成。你赶紧睡吧啊。”
我闭上了眼。
兰德里柯在昏黄像落日的灯光下写巡林日志,那本书我没看过,可能都是一些普通的记录吧。
“今日晴。侵蚀的面积扩大,蕈集中在侵蚀森地加剧了侵蚀的扩张,蕈攻势猛烈,致使多人受伤。
明天要增加巡逻次数与路线密度,增加每个小队佩戴神拜目的人手。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侵蚀的苗子,再这样下去森林会完蛋的,到时候不知道海希伊德会干什么,想想就……算了,我还是别想了。
异常情况:有一股奇怪的力量维持着那片侵蚀森地的生命力,力量与草元素相近且与我的神拜目发生了共鸣。接近时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塞拉德诺和我都没有清晰的想法。
注:经讨论确定非神拜目持有者的力量,来自森林内未知的物种,元素力量很纯粹。
——今日海希伊德情况正常,身体开始逐渐恢复活力。
待写完巡林笔记,他轻轻爬上床。
“海希伊德……你没睡着?还是吵醒你了?”
“别吵了,赶紧躺下才是正经。”
果然明论系的天才都怪怪的。兰德里柯心想,之前就听说她有时候会梦游写论文,所以一直精神状态不好。
那时候迫于学业压力,确实有这种情况。现在经过调理一段时间后我的身体好了不少,这都得感谢兰德里柯。
有一次我梦游的时候还以为在修学,把字写在他的笔记本上了,能明显看出来他尽力压着怒火训斥了我一顿。
如今天气好像有些冷,这才几月啊,就这么冷了?迷糊中有些奇怪,然后就睡着了。
不知不觉中抱住兰德里柯的蓬松尾巴取暖……
“喂,喂?你冷啊?”他尾巴尖动了动,“算了,管不了你。”
?月光洒在漆黑的森林里,皎洁而柔和。星银平等的分给每一块土地,小小的绿色身影背着提篓来采集星空的宝藏,在梦中的月亮啊,你是那么的清亮温馨,像极了那位离开我们的家人。我们等啊等等不到种子回家,守护守护着病重的她,她和森林同名与美梦共勉,圣洁的水与树叶都是为她而清澈,哈拉玛依兰若释迦~玛依巴哈兰若释迦~
小小的,没人能听见的精灵歌声是梦的伴奏。
我已经很久没做梦了吧……是啊,真的很久很久了。
“喂,喂。醒醒啊海希伊德!”我听到兰德里柯的一声叹息,“太阳照进眼睛里了!”
“我是闭着眼睡的。”
“那太阳照不进眼睛里了!总之快起来,你到底存了什么心事啊?要不是脉搏正常,我还以为你枯神症犯了。”
“出什么大事了,你知道我没犯怎么不去去巡林啊。都这么早了,不像你作风啊。”我拍了拍他,“抱着我干什么?”
反正我知道这个人一直很奇怪的,有条理但又很奇怪的人。
“嘁……喂,你昨天晚上冷到抱我的尾巴啦。”
“原来如此。对啊,怎么突然这么冷了?不像是该有的天气啊。”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可以去问问塞拉德诺。最近的天气实在很奇怪,你注意身体。”
“好的好的大巡林官。”我快速点头,还记得这个名字来自称号“大风纪官”和“大书记官”,于是塞拉德诺和一众巡林员都认为也应该有“大巡林官”。
不过不要随便喊这个名字。
他果然瞪了我一眼。
“你要是无聊就去找塞拉德诺吧。”他拿下猎弓,那把“苍翠之径”。
“等等,”我喊住他,“我感觉森林里可能出了问题……不管是什么现象,一定要小心。虽然只是感觉,但也一定要多加小心。”
“好。我会在天黑之前回来,别担心了。”
也许他把我当小孩子了?不对,应该是他一直把我当小孩子。
我翻看着我之前的笔记,心中堆积着黄色的落叶。
应该不会再回教令院了吧……倒是有点怀念那里的氛围,虽然很奇怪。正这么想着,塞拉德诺却冲进来:“海希伊德!大贤者来看你了!”
爷爷怎么来了?
说着,一个两鬓斑白却神采奕奕的老人出现在门口,身上还穿着教令院的院服。
“爷爷,你怎么从教令院来了?”
“我来看看我乖孙女在森林里过得怎么样,身体有没有好一点?”
虽然说是爷爷,但其实他没有后代,我只是他当年在森林里修学时捡回来的孩子。
那年我大抵是三岁多,他跟随一个研究队进森林考察,彼时他已是生论系的贤者,也就是学院长一样的职位。他在森林中发现我,于心不忍就将我带了回来。我六岁时就进入教令院修学,只遗憾的是,我修的是明论,也就是观星一类学说。
他对森林核心的研究有创新性意义,甚至开设了一个奖项叫“鸠第礼师奖”。实际上“鸠第礼师”是爷爷的笔名(也是一种尊称,他真正的名字叫奥拜尔。
十二岁时他将我推荐给一名年轻的学者,明论系最优秀的学生杰礼扎做学生。我和老师相处融洽,也许是成绩优异加上爷爷的情面,杰礼扎老师对我宠爱有加。
后来,爷爷在上一任大贤者退位后当上了大贤者,并且杰礼扎老师也成为了明论系的贤者,那年他才三十二岁。他曾说我将成为最年轻的大贤者,但很可惜,我离开了教令院。
其实,当时杰礼扎老师不想让我离开,他很惜才。但爷爷说如果我想回到森林就去吧,阻止了杰礼扎老师再挽留我。
而且,兰德里柯的指导教师就是爷爷。
“好了,前几天刚恢复,但没什么大碍。”
“看来是又严重了?唉,我还是老了,不过别担心,现在有很多生论系的学者将枯神症视为终极课题,研究出来只是早晚的事。你一定要好好养病,不要乱跑,听兰德里柯的话吧。对了,那小子跑哪去了?”他四下张望着。
“他去巡林了。爷爷,最近森林有点异常,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你一说这个我想起来了,我来的时候,似乎感觉有不对劲的味道,肯定是有问题,我要来找兰德里柯谈谈这事。哎,你进过森林的吧?”
“我……进过。”我承认。
“你看到兰若裟没啊?我见好多了,只是没看见若黛裟?”
塞拉德诺一脸疑惑。
“兰若裟?那不是写给小孩子的童话吗?大人,这不可信的吧。兰若裟不存在的。”
我虽然没见过兰若裟,但我相信爷爷说的话,兰若裟是存在的。
“哎,你不信就算了。每个人小时候只要去过森林,都有兰若裟朋友。只是长大了,森林就被遗忘了。”
“爷爷,那我也有一个兰若裟朋友吗?”
“说不准你在三岁之前有哦,更说不准你还是一个兰若裟呢!”
“我怎么可能是兰若裟啦。”
“我在森林里找到的你。就像现在一样,你肯定和森林是密不可分的。我还觉得你是森林的孩子呢。”他摸了摸下巴。
“哎,我相信爷爷的。”我看向门口,已经是满天星辰,夜色淹没了天际。
“抱歉,我回来晚了……怎么这么多人?”兰德里柯望了望,“老师,您怎么来了?”
“天黑了……?那我得去和娜拉做饭了,回见。”他拍了拍兰德里柯的肩膀。
“兰德里柯,你有发现森林的异常吗?”
“老师,我不会回教令院的。您知道现在教令院是什么氛围,您强求也没用。”
爷爷摆了摆手,“我不是杰礼扎,不是来让你回去的,森林如今肯定是出问题了,你能明白吗?”
他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拿出了巡林笔记:“老师,请您过目。”
爷爷仔细地看了起来,念叨:“气候异常,污染扩散,蕈类暴起,奇怪的草元素力量……这个奇怪的草元素力量,我想想……一定是……那问题很严重啊……”
“老师,您有什么想法?”他问。
“这个问题,我解决不了,但你们一定要尽力去拯救。要是有需要,随时来找我。”
我看看严肃的两人,点点头。“爷爷,你保重身体。”
“好,你也多关心关心自己。哎,一定能好起来的。”随即爷爷踱出了屋子。
空气湿润了,在咖喱的香味中,兰德里柯催促我去吃饭。
“你不去吗?”
“我马上到,你赶紧去啊。”
我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我没事,你快走吧。”他垂下眼眸,坐在床上。
我顿时心慌,扶住他的肩膀,向下看到他腰间渗出的血,我帮他把衣服脱下来,给他消毒。
“怎么又受伤了?”
他垂着头情绪低落:“森林真的出问题了,一切都坏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感到脑子里有植物连根拔起的声音。
他看起来真的很……
“森林……怎么了?喂兰德里柯,你看看我啊……”
“没关系……别担心,我没事。你去吃饭吧,拜托你把我的带回来。我可以自己处理。”
我放下手中的绷带,向着暖黄色的灯光深处走去。“娜拉,我和兰德里柯的咖喱。”
“呀,不在这里吃吗?”
“兰德里柯受伤了,其他队员没事吗?”
“什么?巡林官大人他受伤……他没告诉我们呀。”
“两份咖喱。”娜拉用大木勺子给米饭淋上咖喱。
“那我先走了。”
“好,你回去告诉兰德里柯明天我去巡林。”塞拉德诺说。
我回到木屋,看着外面的景色,茂盛葱茏的森林,在星天的映照下与天穹连在一起。
森林是大地的星海,星海是天空的森林。
“兰德里柯……”我转告塞拉德诺的话。
“这样吗?帮大忙了。”他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