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审讯，做笔录，问得很多，很杂，何申亮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了，再是押进拘留所。第一天，上交所有的物品，包括手机，手机必须解锁上交。签了一些字，交了2元，说以后有用，拍照，收集指纹、虹膜、掌纹、声纹等等。最难过的是体检，何申亮带着脚铐和手铐，走在中医院的体检科——他这次真是丢大了人。他在熟悉的科室里进行着不同的体检，一间一间走进去，一间一间走出去，面对曾经的同事，要么是同时入职的医生，或者是比他早入职的前辈，他们都保持沉默。最难熬的是，那一群人看着他指指点点，仿佛在看一个杀人犯。何申亮佝偻着腰，心想，他从小娇生惯养，学习能力超群，他的爸爸是大学教授，妈妈是老师，在任何地方，他就是一颗闪耀的明星，他考上了中国最好的医学院，也成为了正式编制的医生。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他的妈妈过世了，她的爸爸也过得毫无尊严？为什么家财散尽，家破人亡？为什么他现在戴着手铐脚镣？这一切都是因为——彩礼和结婚。

“拘留。”

何申亮只知道自己受到的处罚是拘留，其他的一概不知，虽然自己没有收钱，也没有签字，但是拘留这个处罚已经很轻了。他签署了不陈述不申辩处罚书，领了一些东西，包括一个很薄的塑料叉子，然后被拿着电棒的警察，带到了一个小房间。

房间大概十平米，很暗，中间吊着一盏灯。左边六张单人床，右边六张单人床。门边有一个洗手池，角落里有一个抽水马桶。何申亮想，这孤零零的一个抽水马桶旁连个隔板也没有，上厕所的人会没有隐私的吧？突然，他又觉得自己这话很好笑，他像是有隐私的人吗？

何申亮被分到了右边靠墙的一张床上，床上铺着很薄的蓝色床单。何申亮还没待一会，一会儿门开了，鱼贯进来五个人，除了狱警外，领头是一个光头，看起来跟他年纪相仿，但是长得凶神恶煞的，嘴边还有一颗痣。后面跟着五个男的，高低胖瘦差不多，何申亮心想，这人看着都不面善。

看着港片长大的何申亮，对《监狱风云》中的场景再熟悉不过了，实际上，他自认为自己身高184cm，已经够强壮了，如果有人要给他下马威，他肯定要还击。于是，他想好了，如果这五个人一起上，他就抱住光头，使劲揍他的胸口。这五个人向他走近了，那光头凶恶的眼神一扫射，何申亮的拳头已经紧紧攥住了。

“哥们，贵姓啊？有缘有缘！”光头呵呵一笑，向何申亮伸出了手。只是光头那眼神还是那么恶狠狠。

何申亮大吃一惊，原来真有人长得凶神恶煞，其实温柔可亲的？于是忙握住手，道：“何申亮。”

“小弟叫段小九，你叫我光头九就行。这几位是我的兄弟。”他往后望了望。

听到这个人跟自己母亲同姓，何申亮心里一阵感伤。何申亮的母亲叫段月秀。其实自从母亲过世后，何申亮变得敏感了很多，越秀区是从来不去了，而且听到“秀”有关的字，他总是躲避，这也能证明，为什么古代要对父母的名字避讳了。感伤之后，何申亮又是一阵亲切。何申亮环顾四周，问道：“因为什么，咱们能在这里相遇呢？”

“嗨，哥几个打架了。”

不好！刚刚的和善只是伪装，也就是说，他还是个恶人！何申亮不自然往后退了一步，但是光头九没有发觉，依然自顾自说道：“本来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我今天结婚，你知道吗？”

“啊？结婚怎么会闹到这里来呢？”

“我也想问这个问题！我身后是我的伴郎们，他们也想问这个问题，阿七，你跟这位哥哥说，是为什么？”

另外一个看起来刚成年的男孩子说道：“你问问你那傻叉岳父大人！哥们，男方家准备了1个红包，每个红包里面塞了2块，居然没准备够？女方家但凡是个亲戚，都要给，女方百般刁难，下车的时候，居然还有三万八的下车礼钱，不然就是不下车。”

“那，那也不至于打起来啊？”何申亮问道。

“我们这新郎官，说没钱，让新娘赶紧出来，新娘就是不出来，我大哥就拉新娘出来了，他那傻叉小舅子，上来就推了一下，把我大哥推倒了，我们三个兄弟是伴郎啊，什么是伴郎，伴随新郎周围的狼！我们看着就上了！两家就打起来了。”

何申亮摇了摇头，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于是又追问道：“那小舅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你问问他喽？”

光头九朝着后面努努嘴，何申亮果然看见一个齁着腰的男人，鼻青脸肿地站在墙角。

“刚刚打架的时候，他可不这样啊。”

何申亮哭笑不得，此时，房间顶上的电视突然打开了，是社会与法频道，狱警出现在门口，说道：“现在是看电视时间。”

何申亮心想，同是天涯沦落人啊！都是因为结婚落在这一步的。如果按照社会学的角度来思考，不结婚就没有繁衍，人类就没有后代，所以人类要重视结婚，但既然结婚是世界上头等重要的大事，就应该弄得简单，弄得开心快乐，弄得大家都愿意结婚，现在的情况不是背道而驰吗？所以制造出结婚繁文缛节的人，发明彩礼的人，琢磨出五金钻戒的人，想出随礼这种事情的人，都应该是人类的公敌。

第一天晚上，何申亮横竖睡不着，一闭眼就是夏枫。无论自己目前多么混乱与疲惫，他始终知道自己对夏枫的想念多么热切。夏枫很黏人，那时候的周末，两人常常在图书馆或者教室里腻歪一天。长一点的假期，就出去玩，坐火车的时候，夏枫总是能让何申亮身边坐着的是她，即便遇到不好说话的人，夏枫便亲切地喊着“大伯，求你了。”，然后把他赶到三个车厢后的座位去，即便这段旅程，可能仅仅一个多小时。夏枫珍惜与何申亮相处的一分一秒。就与人相处这点而言，何申亮则不同，他始终认为，人必须有自己的生活，所以他对任何人都很有边界感，外人不能碰他的手机，即便里面什么隐私也没有，他的手机桌面整洁得像是有强迫症的人摆出的，他冷静地判断自己应该去的地方，如果有旅行计划，他会把行程的每一个环节都安排好，如果是参加面试，他会把所有可能性都考虑进去，如果是周末晚上的时间，他一定是在补习机构给人上课，哪怕是最好的朋友邀请喝酒，他也不会去参加。直到，他遇见夏枫，他这样的人，遇到一个成天与他腻腻歪歪的夏枫，本以为会很不适应，没想到，他完全沉溺于与夏枫腻歪的时光中，重色轻友的名声就这样传播出去了。

想到夏枫，何申亮淡淡一笑，于是闭上眼，沉溺于回忆之中，不料这时突然听到脚步声。很轻，非常轻，轻到仿佛羽毛落地，但是他听到了，这是他医生的观察力。他慢慢歪头，微睁左眼，是那个被打的小舅子，蹑手蹑脚蹭过来。他的目标是光头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