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 30 章(1 / 2)

第三十章

同文馆。

专接待各国和番邦使团的地方, 已经全数翻修了一遍。

“昨日两个瓦工从房上掉下来,这工期耽搁了一天,不过我已经让他们一早赶工,现已修好了。”

礼部的一个主事满脸堆笑地跟在赵疆身后, 亦步亦趋地汇报。

赵疆问:“那两个瓦工呢?”

主事忙不迭地道:“安置了, 安置了。”

他还想说什么,但又将话吞了回去。

“说。”赵疆示意。

主事小心地觑着赵疆的脸色, “只是、只是这伺候的人……”

赵疆站在同文馆的庭院中央, 略一环视便知道他的意思。

主事见赵疆神色淡淡,瞧不出个喜怒来, 只得继续解释道:“同文馆多年闲置, 其中侍从老病不堪用,可北胡人凶名在外, 但凡惜命的, 都不愿意……”

但凡有点门路的, 都在听说北胡使团要来是,就拼了命地找好门路走了, 那些没有门路不得不留下来的,各个如丧考妣,脸上一点儿笑模样都没有。

京师的老百姓虽然没见过几个北胡, 但不妨碍他们想象、并且夸张北胡的凶名。

现在外头都传北胡使团的头领是个食人的魔王,同文馆就是招待他们的饭馆子, 谁去同文馆干活, 谁就要被做了菜。

这几日干活的工匠都玩命地赶工, 生怕不按期完活,在这同文馆里撞见北胡人。

再现买人现教规矩更是来不及了。

主事说着,脸上就有点见汗。

赵疆道:“明日给你送一批人来, 皆是已调|教好的北胡人,就安排在这里吧。”

主事大喜过望,连连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果然还是大人思虑周全!”

北胡人的饮食作息与大盛人多有不同,由北胡人来伺候,当然更为妥帖。

主事这便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这位刚上任的镇北王次子打过北胡,是个心高气傲不会伺候人的呢。

不过……瞧瞧,人家比他还想在前面一步,竟然连下人都已经买好调|教好了!

主事深感自己的觉悟还不够高,心思还不够细,此时瞧这位镇北王次子、不、赵大人,对迎接北胡的差事并不反感,一直紧绷的心弦也便松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在上官面前多多表现一些。

“您看……”

主事跟在赵疆身后,搓着手。

“需不需要再找些暖香阁的备着……”

赵疆停下来看着他。

暖香阁是京中有名的青楼。

要备着的,自然是女人。

赵疆淡淡道:“我到不知,北胡入京,□□那点事也要我们来管。”

主事解释道:“北胡使团入京,领队的是北胡大王子,身份高贵,小的总怕准备不周,遭了王子的厌恶——”

他在赵疆的目光中突然感到背后发寒,不由得将皇帝搬了出来:“让北胡蛮荒之人瞧瞧我大盛的繁华气象,也是、也是圣上的意思。”

他见赵疆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丝笑来。

“不知主事可有姐妹,家中可有女儿?”

主事一愣。

赵疆道:“既然北胡大王子身份高贵,平民凡女如何能得此殊荣?不如就由主事家的女眷来吧。”

“这、这……怎可让良家……”主事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他拼命想着推脱的理由。

哪怕是个傻子,此刻也知道赵疆是生气了。

他的声音依然非常平静,“今日我治你大不敬之罪,明日你家的良家女子便要尽数没入风尘。”

赵疆讽刺一笑:“平民凡女,风尘中人,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爹娘生养!”

大盛的繁荣气象……若真繁荣,如何会有那么多女子沦入风尘?!

他又想起慈幼院中三天就多了五十多个的孤儿。

在大盛的“繁荣气象”之下,这些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稚儿,将来便是男为奴,女为妓,盛世飘零,无人堪问!

主事颤颤巍巍地一抬眼,便正对上赵疆的目光。

只觉得仿佛直面一头极怒之中的雄狮,下一刻就要被噬杀而死。

他双腿一软,整个人委顿在地。

赵疆淡淡道:“若府上的夫人小姐还想要安稳度日,此事不要再提。”

主事趴在地上,朝着他离开的地方磕了个头,官袍之下缓缓淌出一片水迹来。

赵疆出了同文馆,在街上困兽般转了三五圈。

他此时一身戾气,不想回长公主府去吓人。

不知不觉就走到慈幼院去了。

慈幼院对面是一家开了有几年的烧饼铺子,赵疆一撩袍子坐下了,叫了一大碗羊汤,五个夹酱肉的烧饼。

他一气吃了三个烧饼,这才觉得那股气得烧心的感觉给压下去了,抬起眼就瞧见对面慈幼院的门口徘徊着一个年轻人。

这人穿一身洗的发白的青色布衣,转来转去,似乎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去敲门。

他转头看见赵疆身着华贵,便慢慢地走上来。

然后戳在旁边不动了。

赵疆指尖在太阳穴处敲了敲,被他瞧着,这烧饼也吃不下去了。

“不知这位兄台有何见教?”

这脸色青白的读书人显然没料到会主动搭理他,面上泛起几分窘迫,倒让他脸颊多出一丝血色来。

“咳,不敢忝居兄长。”他暗暗一掐手心,强迫自己开口:“鄙下买字为生,不知贵人可有需要?”

他补充道:“读信,抄书,亦是行的。”

赵疆打量他。

这人岁数不大,身子骨十分瘦削,仿佛一阵风就能给他吹走了。

说话间唇上干裂,露出好几道渗血的口子来。

这是挨着饿的人。

倒难为他还能这样温文持礼。

赵疆示意他坐下,将那碗冒着热气的羊汤往前一推。

对方却摇了摇头,道:“您若是不买笔墨,小子不敢打扰。”说着转身就要走。

他离得近了,赵疆便在他眼角下瞧见一颗痣。

他突然笑了。

“你怎知我不买?”他指着那碗羊汤,道:“我身上无余钱,便以此做酬劳,你写几个字与我。”

这就是笑话了。只看他衣着穿戴,怎么可能没钱?

青年也知道这是对方起了恶劣心思,要调弄于他。但却也只能低头。

“不知您要写什么字?可否容我先赊着?”

他讲这句话说出口,脸上血色更浓。

赵疆慢悠悠地“哦”了一声,道:“原来先生卖字,却连笔墨都要我这个买主出?”

他不等那青年再辩解,便笑指那羊汤道:“我却急着要——”

“不如,就地取材?”

以这羊汤为墨,就这桌案为纸。

青年脸上血色褪却。

他转身就走,走到一半,脚下一软,“叭”地一下就摔在了地上。

赵疆坐在那儿等了片刻,也不见人起来,才知道这是干脆晕过去了。

得亏这地方偏僻些,车马少,否则要给轧过去,这人就完蛋喽。

烧饼摊的老板摇头叹息,“唉,是个可怜人。”

赵疆喝了口羊汤,往里面加韭菜花,一边问:“怎么可怜法?”

老板日日在这里摆摊,很是知道些街头巷尾的八卦,于是便这般那般地给赵疆讲了一番。

这青年是个上京来赶考的举子。只是家中贫困,身上盘缠不多,前几日帮扶一老者,却被反讹了十两银子,以至于穷困潦倒,连房租也付不出,被旅店赶了出来。

刚开始也帮人代写几页书信赚些铜板,但又遇上那收保护费的恶霸,摊子笔墨都被抄走不说,人还重重挨了一顿打。

这几天只能在这巷子中风餐露宿。

赵疆瞧这老板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不由得笑了:“怎么,老板将他说得这样可怜,难道是想要我搭救一二不成?”

老板擦擦汗,“您虽坐在我这烧饼摊儿上,但您老手指头缝里漏下点来,也够救他一一命了。若是、若是——”

这可是个读书人。若是多漏下点来,还能救他一个前程。

赵疆慢悠悠地嚼着烧饼,反问:“你怎不救?”

老板道:“小老儿救他,只能几个烧饼填他的肚子。”他一摊手,为难道:“却救不了一个读书人。”

光是上京考试就要花不少钱,更别提读书人的笔墨纸砚无不要花银子。若供得起一个读书人,他还要在这儿卖烧饼么?

更何况,读书人清高,今日他这卖烧饼的救了他,明日安知这人不会引以为耻?

赵疆笑道:“清高可能当饭吃?”

你瞧他不愿沾着羊汤拿手指头写字,这便要饿死了。

山穷水尽之时,人的尊严是最不值当的东西。

能在这个时候挺直腰杆的人,可想而知他日是何等讨人厌的硬骨头。

赵疆起兵,他倒是写了一篇檄文,写得文采非常,把“赵氏叛逆”骂得个臭死。

赵疆攻破帝都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此人算账——皇帝无能,朝廷军队负隅抵抗,全凭此人在后调度粮草。

赵疆给他留了个户部的位子,是真打算用他算账。

只可惜,这人骨头太硬,不及赵疆说到后话,便打算在御前行刺杀之事。赵疆也只好判他一个斩立决。

头落之日,正是一贩烧饼的老头为他收敛尸身。

——正如他当年在冻饿将死之际,受了这商户的一饭之恩。

今日倒叫赵疆撞破这因果。

赵疆拍了拍老板的肩膀,“您老日后必定发财。”

他掏出一块碎银子扔在桌上,几口将剩下的烧饼吞了,这才在老板连声道谢中站起身来,端着那碗羊汤朝路中间走过去。

几口灌下去,将这轻飘飘纸片一样读书人一拎,进了慈幼院。

日后踏马逐花,名动天下的状元郎,如今也不过就是个连烧饼都吃不起,几乎沦为乞丐冻饿而死的弱鸡。

人生际遇,有时候就不过是几口热汤而已。

***

谈云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手脚又痒又痛。

他用力一掐掌心,这才驱散脑海中的混沌,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女子的面容。

“先生莫要使力,才刚上好药呢。”

谈云愣了一息,这才在温暖的空气中嗅到药草的味道。再支起脑袋一看,手背上的冻疮处已敷了厚厚一层药膏子。脚上也是。

他的脸上顿时腾起一层红色来:“这、这……”

女子笑容不变,摸了摸自己的发髻,道:“院中也有仆人伺候,先生不必与我客气。”

谈云这才注意到女子挽发,显然是已嫁做人妇,脸色更加涨红,就要下地行礼。

女子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拂:“小心药。”

谈云顿时僵直不动,见那女子含笑而望,只得坐在床上,不伦不类地作揖道:“救命之恩,感激不尽。小生谈云,是上京举子,有失礼之处,还望夫人见谅。”

他心中打定主意,手脚上的药膏一干,便立刻辞行。

——住在人家后院之中成何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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