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故梨城的寒冬冽风似乎来的更晚些。
虽说这四季暖阳下的春风小城本来也不常有什么寒冬烈风,可此刻正月的城外海岸码头上,几个忙里忙外搬运货物的伙计披着单衫,扎起裤腿,整个身体有将近三分之一裸露在空气中,显然有些不合时宜了。
午后时分,伙计们解了乏困,便相互吆喝着动身搬运货物,波浪里散出的湿热水汽与壮汉们周遭热气一同从睡意中蒸腾出来。
太阳没有午时耀眼,却依旧高照。
遥遥直插矗立在海岸线上,被小城人称之为“断神崖”的巨大高坡遮住一部分偏西的光线,给码头带来一丝阴凉,不时有凉风掠经。
曾经故梨城的码头,狂风海浪如同那商贸货旅一样绵绵不断,是不常有明亮高照的太阳的。可跨海而来的商人,做工的劳力在这里汇聚,工作的热情凝聚一同抵御狂风和寒冷,要比太阳还温暖。
即使后来光辉已经成为历史,它也变成记忆留存在一代又一代码头人的脑海里,激励着他们挺起流淌着火热血液的身躯,去撕裂寒风暴雨,去抓住每一个更好的机遇。
此刻的故梨城码头,是暖与凉的交织地。
披着贴身灰白长袄,露出白嫩小腿的高挑女人站在一堆堆陈旧的货物旁,手中拿着一份清单。
女人将及腰的长发箍起扎成马尾在身后摆落,几缕发丝不听话地从发际线处钻出,被经过的凉风吹的在女人额头处晃荡。
女人并不在意,只是裹紧了些袄子,抚平了被风吹折的纸质清单。
缓缓从眼前的这堆货物中走过,扫过手中长长的杂乱的清单,不禁皱了皱眉头。
“按老陈这做生意的尿性是走了什么狗屎运,这次货这么多?”
往周围粗扫一圈,大大小小的货箱中摆满了从渔网,雨鞋到海苔,白盐等各类物品,甚至有些箱子中的货物种类都不一。
天知道货物的主人为什么要收集这些看起来毫不相关的货品种类,却又不能够好好地分类规整。
“这哪像是做生意的人呐”
“又得忙活好一阵了。”
女人无奈蹲下身子,将就近的几箱未开封的箱子打开,翻看着清点箱子中货物的数量。
接连着开了好几箱货,女人停下手。
她站起身,环顾四周。
“阿离?人跑哪去了。”
没有人回答。只有忽起的阵阵凉风呼啸而过,吹动着女人的袄摆。
从码头的靠岸货船一路看去,伙计们上上下下搬运着货物,丝毫不见男孩儿的身影。
就在女人无奈叫喊声中,远隔几百米的高耸“断神崖”坡底下,岸沙边上,一瓢被红绳紧牵着的木质小舟随着波浪在岸滩不远处摇荡。
男孩就躺在小船中,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上,双手枕着脑袋看着天空,满是惬意。
风浪吹得小船左右摇摆,男孩却丝毫不担心船翻落水,就放松着整个身子随着小船一起摇晃。
太阳直直地照亮了他的半张脸,嘴唇和下巴却遁在阴影中,只留双眼在光线中微眯闪烁。
是那座“断神崖”高坡遮住了余下的光线。
男孩仰视那座庞然大物,逐渐昏睡的意识不觉清醒了几分。
他记得再早些时光他最希冀的就是听婆婆讲“断神崖”的诡事,讲这座他祖宗的祖宗时就存在的高坡的过往。
一座笔直的崖形高坡就如同一柄锋锐到极点的利剑,以一往无前之势浩浩荡荡切割进没有尽头的海岸线。有人说它的出现就是一夜之间,拔地而起悄无声息;有人说它是神使的刀,视昼夜为秒,以天地布局,纵横河川;还有人说它根本就是神罚之地,犯了错的神祇被诸神镇压,镇在这世间最隐秘的角落,可即使是陨落的神也绝不允许被其它任何降生的物种亵渎祂的英灵,听说在这高坡之中失去踪迹甚至是死去的人数不胜数,被怀疑是踩在巨神坟墓上的人践踏了神的尊严,受到了神的惩罚。
传闻高坡一路往上长满了由神的毛发幻化成的参天古木,巨大的枝叶像碧绿的云朵层层笼盖遮蔽天空。晦暗里有庞大的娇艳如血的花朵扑哧着能将整个人包拢的花瓣,数不清的蟒蛇般遒劲的藤蔓穿梭整个木林,藤蔓上乌青的尖刺闪着锐利的光,身长三米的巨人也难以在其中走动身形。
更别说还有形态各异的叫不出名的奇怪生物,不见血时啃食藤蔓古木,遇上与它一样能动的生物便化作地狱的恶鬼猛扑撕咬,不分同类异类,瞳孔里的妖光在重重巨叶里若隐若现。
只可惜上坡的路早已被人为修筑铁障封死,很多年以来从未有人上去过,有人从里面出来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更加不可能。
不然的话或许还可以上这坡探一探究竟,看看这“断神崖”是否真的像传闻那样奇特。
只是,这描绘的景象哪里像是陨落的神祇
分明是埋在地底的魔鬼。
还有,
话说。
神真的会有毛发么?
苦离突然坐起身来,耳朵微微侧动。他好像听到了余娘的叫喊。
哗地一下,蹲起身子,他牵着绳子慢慢将小船拉像岸边。船还没完全到岸,就翻身跳下,踩着沙子朝码头的方向奔走。
早晨来时他和余娘说随便逛逛,转眼就逛到这里,差点忘了正事了。
男孩被吹来的风带着,朝着码头呜鸣声处奔驰,不一会就瞧见了那个高挑的四处寻人的身影。
“余娘我来帮忙。”
“跑哪去了,人都找不到。”
瞧见苦离,余娘松了一口气,继续蹲下身子翻看着货物。
“赶紧来帮忙,我面前的这堆都还没清,你来清这堆。”
“我去清船边那堆。”
苦离应了一声,埋头苦作起来。
检查这些货物的数量倒不是难事,麻烦的是有些箱子中屯放着好几种货物,他必须清理出来规整好再分别堆入不同货箱中。
这花了他好一阵功夫。
忙的差不多时余娘又走来了,还带着一群赤膊壮汉,和一个衣衫破旧胡子花白的老人。
壮汉们作为搬箱卸货的好手,一个个皮肤黝黑眼神冷漠,如同武士一样站的笔直。老人胡鬓斑白身体却依旧硬朗,只是浓厚的眉毛几乎要将他的眼睛遮住,只在眼眶处留几分阴影。
“差不多了吧?”
苦离点点头。
余娘侧身向老人点头示意。
“麻烦了。”
“不碍事。”
老人左右瞧了瞧,便动手指挥着壮汉们上前分搬货箱。
这些身形精壮的伙计们一个个如同提婴儿般果断扛起货箱,又跟着老人转身离去。
“走吧,我们登船了。”
“去哪?”
“近海有一小岛,专门供人堆积货物,叫‘货滩’。”
“你叔叔在那有一小仓库,我们得把这些货屯进去。”
余娘拉起苦离的手,跟在伙计们后头,朝岸边停着的货船走去。
虽说是海边的孩子,苦离并不会水,也从来没有坐过大船,不曾感受过在海上行驶的感觉。往日里看着飘飞的船帆只有羡慕的份。